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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七章 七夕淚

所屬書籍: 黃河東流去

  再破舊的窩,也比籠子好。

  一一民諺

  一

  去年夏天,關相雲和愛愛已經混得很熟了。

  留守處沒有什麼事情,關相雲幾乎每天都到愛愛家裡來。愛愛還是那樣子,既不得罪他,卻又提防著他,總是和他保持著一定的距離。有時老清嬸出去了,愛愛一個人在家,關相雲來了,愛愛總是打開窯洞門,還故意把小響叫過來玩。有時小響不在家,她就把一盆衣服端在院子里,一邊和關相雲說話,一邊洗著衣服。關相雲怕見人,坐在窯洞裡邊。有時覺得這樣沒趣,就生氣地走了。可是隔不了三天,他還是要來。來時又是滿臉笑容,拿著禮物,好像把吃過的那些沒趣全忘記了。他獻的這種殷勤,在愛愛的心理上,產生了一種隱隱的滿足感。她覺得關相雲就像一隻笨貓,而自己卻是一隻拴在這隻貓尾巴上的老鼠。她感到這樣的遊戲很好玩。有時想到關相雲局促的樣子,自己竟暗暗笑了起來。

  愛愛這樣小心地戒備著關相雲,不單是她曾在海老清面前發過誓願,而且,更主要的是,她的心靈深處,還埋藏著另一個人的影子。這個人就是中華照相館的小夥計彥生。彥生是道口鎮人。兩年前,愛愛在書場說書時,好像每天晚上都發現一個穿著藍大褂,梳著分發頭的文靜青年,坐在後排聽她說書。他是那樣文靜、儒雅,從來不大聲發笑,也從來不怪聲叫好。聽書的時候是那麼專註、用心。他的眼睛帶著一種女性的溫柔。不過,這一雙眼睛卻是懂事的。愛愛自己感到,她的每一句唱詞,每一個表情和聲音的抑揚頓挫,都被他這一雙眼睛完全理解了。

  說書場不大,只有二三百個座位。愛愛每天晚上演出,一上台總要習慣地往台下右角看一眼。右角邊上總是坐著這個青年。他像時鐘一樣準時。這情況,漸漸地使愛愛覺得,她每天晚上來演唱,好像是為他一個人演唱似的。

  有一次,愛愛卸完妝洗罷臉,從後台走出來時,見門口站著一個人。這人正是彥生。他恭敬地趨上前說,「海小姐,我是中華照相館的,我們想請您明天到我們那裡照個相。給你放大一張二尺的掛起來。」

  愛愛有些慌張,她本能地說:「俺不照相!」

  「不收您的錢,我和經理說好了。」他幾乎是帶著乞求的眼光看著愛愛。愛愛答應了。

  沒有過幾天,愛愛的一張大染色照片,在中華照相館門口掛出來了。愛愛白天不好意思去看,夜裡偷偷去看了好幾次。那張照片照得很自然,很逼真,淺淺的嘴角掛著一絲微笑,眼睛裡邊帶著一點少女的天真。愛愛從來沒有見過自己這樣漂亮的大照片。她心裡暗暗感激彥生。

  彥生後來又給她照了多次相,還專門給她做了個精緻的相冊。愛愛完全沉浸在自己各種姿態和表情中了。

  有一天夜裡愛愛回燒窯溝,走到新元里街口,一個二十多歲的街痞子從對面走過來。他直愣愣地看了愛愛一眼,嘴裡說著:

  「好漂亮!」愛愛沒有理他,低著頭加快腳步走了。那個街痞子卻轉回身追著她,嘴裡不斷喊著髒話。

  愛愛走得更快了。那個街痞子看她害怕了,竟然跑起來追她。就在這時候,愛愛聽到了另一個人的腳步聲。好像兩個人扭打起來了。那個街痞子喊著:

  「你鬆開我!」

  「我得教訓教訓你!」這是彥生的聲音。愛愛心裡猛地一熱,停住了腳步。

  彥生和那個街痞子撕攪在一起。他忽然猛地一推,竟把那個街痞子推倒在地上。

  那個街痞子嘴裡罵著穢話走了。愛愛感激得幾乎掉下淚來。她問彥生:

  「快把我嚇死了。正巧碰到您。謝謝您!」

  彥生說:「這一帶流氓可多了,凈是些浪蕩鬼!」

  愛愛又問:「你怎麼會來到這裡?」

  彥生低著頭說:「我每天夜裡都在後邊送你。」

  愛愛停住了腳步,血液向頭上涌著,心幾乎要從胸膛里跳出來。她深情地看了彥生一眼,好像在等待著什麼,可是彥生卻仍然低著頭在她面前站著,連正面看她一眼的勇氣也沒有。

  後來,彥生去過愛愛家幾次。老清嬸卻不喜歡他。她問他:

  「你是在哪裡幹事的?」

  「我在照相館當學徒。」

  「嗯,徒弟徒弟,三年奴隸!」老清嬸又上下打量他一眼,發現他腳上穿著一雙家做的布鞋。

  彥生有時來送照片,老清嬸當著彥生的面說愛愛:「弄那多照片?能吃、能喝?」有時甚至公開說:

  「誰家能沒個事兒?也不嫌煩人!」

  彥生感到自己受了奚落,不再來她家了。不過每天晚上還是送愛愛回家。老清嬸也知道這件事,卻裝著不知道。因為她最擔心的是彥生和關相雲碰面。只要不碰上面,別的事她不管。

  另外,愛愛晚上回來,也確實需要個人護送。

  有一天夜裡,愛愛在路上對彥生說:

  「我今天大約是在台上出汗太多了,手怎麼涼得像冰凌一樣。」她說著把自己一雙雪白的手,伸在彥生面前。

  彥生怯生生地看了看說:「不一定。今天夜裡風涼。」他沒有敢去握一下她的手。

  愛愛輕輕地吁了口氣,默默地走著。彥生感到有點負疚,他說:

  「愛愛,前幾天那兩張照片我洗出來了。我用了點側逆光,看著漂亮極了,明天我拿給你。」

  愛愛說:「以後你不要給我照相了!」

  「為什麼?」彥生吃驚地問。

  「我嫉妒我那些照片。我看出來了,你是只喜歡我的照片,不喜歡我這個人。照片當然好玩,她又不吃你、不喝你的,又不要你養活她!」她又嘆口氣說:「我真奇怪,你敢和流氓打架,卻不敢碰一個女孩子的手,你大約把我當成『白蛇』了!」

  彥生被她的痴情感動了。他好像看到一個少女的心房在跳動,這顆心是鮮紅的、是熱烈的,閃出耀眼的光芒。他幾乎感到有點暈眩了,他訥訥地說:

  「愛愛,我知道你的意思。我……我不配你!你是個紅遍洛陽的名角。我是個小徒弟。我一年掙的錢,還不夠給你買一雙鞋子。你能搭理我,我就很感激了。我能給你照幾張相,就是我最高興的事。別的……我不敢想,我也不配去想,我……情願給你跑跑腿,辦點事。」

  在月光下愛愛似乎看到了他的淚光.。她覺得彥生訴說的隱衷是真實的,她有些憐憫,卻又有些委屈。她說:

  「彥生,你把我看作什麼樣人?」

  彥生痛苦地搖著頭說:「沒有辦法,你肯定要當大官太太,我看過一本書叫《坤伶傳》,她們後來都走了這條路。」

  「難道沒有另外一條路嗎?」

  愛愛說著,輕輕嘆了口氣,自己走了。

  二

  農曆七月七日,是民間傳說中牛郎星和織女星在鵲橋相會的一天。傳說這一對青年戀人,因為愛情篤好,為王母娘娘所忌恨,她拔下頭上的金簪,在天上划了一道天河,把一雙夫妻隔在天河兩岸。牛郎和織女每天隔河遙望,痛哭流涕,哀嘆永遠不能相會。喜鵲仙子可憐他們的離別痛苦,在七月七日這一天,聚集天下所有的喜鵲,在天河上搭了一道鵲橋,使牛郎和織女相會。

  從此,每逢七月七日這一天,所有喜鵲就要飛到天上,給牛郎織女搭橋,而這一對青年夫妻,一年中也只有這一天能相會一次。

  這個美麗的神話傳說,在中國各地廣為流傳著。由於它凄楚動人,千百年來,它不但沒有湮沒,反而強烈地保存在人們的記憶和風俗中。人們甚至於對喜鵲也產生了好感。到七月八日這一天,人們看到喜鵲,總以崇敬的心情默默地說著:「你累了!」

  有些農村婦女們,還要抓一把糧食灑在地上,表示對喜鵲的犒勞。

  「七七事變」是陽曆七月七日,是抗日戰爭爆發的紀念日,這也是個巧合。日本軍國主義分子,選擇這一天向古老的中國進行侵略戰爭,企圖改變中國的文明和奴役中國人民,這說明他們多麼驕橫無知,一個創造出用千萬「喜鵲翅膀搭起愛情橋樑」的民族能夠滅亡嗎?正像另一個流傳了幾千年的故事一樣:五月五日「端陽節」,偉大的詩人屈原,由於他強烈的愛國主張受到謫貶,最後被逼投入汨羅江中。老百姓同情他,憐憫他,為了保全他在江河中的屍體,不讓魚鱉吃掉,在「端陽節」這一天,人民把糧食灑向全國江河,希望魚鱉吃下這些糧食,不去侵犯屈原的屍體。這個故事一直流傳了幾千年,而且成為今天家家戶戶吃粽子的傳統節日。

  聽起來這只是一些神話和民間故事傳說,但從這些故事傳說中,往往能看到一個民族的靈魂和道德精神。當日本帝國主義者,在抗日戰爭頭兩年跨過中國長城時,他們在報紙上發了很多佔領長城的照片,炫耀著「中國已被征服」。可是他們沒有看到中國的另一條長城,億萬人民心中的長城,這條長城不是用磚塊和石頭築成的,它是用根深蒂固的道德、文明、團聚力、正義感和同情心築成的。不管日本軍國主義分子把他們的武器研製得多麼精良,在這一條「長城」面前,他們始終是一個獐頭鼠目的侏儒。

  二十世紀很多荒唐事情的發生,是有些人對中國歷史的無知,對中國的民俗以及由此形成的民族精神的無知。

  在七月七日的前幾天。洛陽城裡的各家劇院都貼出了花花綠綠的海報,名字叫得不同,但演出的劇目內容,都是關於牛郎織女的故事。豫劇叫《天河配》,曲子戲叫《鵲橋會》,越調則叫《七夕淚》,業餘的票友們則直接叫《牛郎織女》。為了招徠觀眾,有的海報上批著:「機關布景,夜空真星出現。」還有的寫著:「准帶真樂上台,黃牛說話。」這些五花八門的廣告,對一些老觀眾來說,並沒起多大作用。他們只是一年一度地來看一遍這個古老的故事,為牛郎和織女的不幸嘆兩口氣,掉兩滴同情的眼淚,就覺得很滿足了。

  說書場里也演出了《天河配》這個節目,是老藝人們根據曲子戲的全本戲改編的一個「小大書」。愛愛唱的是織女,由於加上了很多心理刻畫和環境的敘述描寫,比起演出的各種戲劇,更加真實、細膩、凄婉動人。

  農曆七月八日早上,彥生一大早就來到愛愛家裡。愛愛還沒有起床,窯門還關著。彥生拿起一把掃帚打掃著院子。老清嬸聽見院里掃帚沙沙作響,看了看,見是彥生,又把門關上,沒有理他。

  彥生掃完院子,在門口磚頭上坐了好大一會兒,窯門才開了。愛愛從窯洞里走出來,看見彥生,忙把披散著的頭髮握在手中問:

  「你什麼時候來了?」

  「來了一會兒了。」彥生笑著答。

  「怎麼不到屋裡去?」

  「……」彥生笑了笑。

  愛愛洗罷臉,正在梳頭,彥生才走進窯洞。老清嬸仍然沒有理他,只管彎著腰掃屋地,還故意把灰塵揚得滿窯洞像冒狼煙一樣。愛愛忍不住說:「媽!你就不會輕點掃!」老清嬸說:「屋裡太髒了,就這樣掃還掃不出去哩?還輕點!」

  愛愛沒好氣,端住個刷牙缸子用嘴向窯洞地上噴著水,一直噴了兩三缸子,噴得桌子、凳子上和老清嬸的腳上到處都是水滴。老清嬸喊著說:「這死妮子,跟下雨一樣,挑擔水容易,是吧?」

  愛愛說:「水用完了我去挑,不要你管!」她故意把「不要你管」這四個字說得很重,噎得老清嬸說不出話來。

  彥生看到這母女倆互相拌著嘴,便急忙從提兜里拿出來個荷葉包,擺在桌子上。裡邊是幾大塊冒著熱氣的江米大棗甑糕。

  彥生說:「大嬸,你吃吧,這是新鄭縣大棗蒸的甑糕,還熱呢!」

  愛愛轉臉笑著說:「哎呀,甑糕,我最愛吃了。」說著用筷子夾了一大塊放在碗里,端給老清嬸說:「媽,還熱呢,你快吃!」老清嬸看了她一眼,只得接住了。愛愛和彥生兩個人就著荷葉吃著甑糕,小聲說起話來。

  愛愛說:「昨天夜裡我忘了兩句詞。」

  彥生說:「我沒有注意,什麼地方?」

  「織女在鵲橋上囑咐牛郎那一段,唱到『這離恨卻似三春草』這一句時,下邊忽然全忘光了。俺春霞姐打個馬虎眼,把我的詞接過去了!」她嘆了口氣說:「走神了!」又用筷子敲著彥生的手小聲說:「都怨你!那會兒我忽然看到你在擦淚。……」

  吃罷早飯,彥生為了讓老清嬸高興,挑起一副水桶,到南邊井台上去擔水。他一連挑了兩擔,剛把桶放下,從窯洞門外走進來個人,穿了一件深灰紡綢大褂,腳上穿一雙新的黑色輪胎底大眼皮鞋,右手拿著一把黑香墨摺扇,左手提了一大網袋點心:油糕、粽子和麻糖。大約是東西裝得太多,包裝紙擠破了,那個人一進門,一塊雞蛋糕就從網眼裡跳出來落在地上,他抬起腳,一腳把它踢到牆角里。

  來的人是關相雲。

  老清嬸一看是他,就笑得嘴唇合不攏了。她一面接過網袋,一面用抹布擦了擦椅子說:

  「我想著你今個兒就該來了。昨天快天黑時候,兩隻喜鵲一直在窯堖上叫。」

  關相雲張著大嘴笑著說:「它不是叫我的,它是叫俺妹妹快到天河上和牛郎相會哩!」他轉過臉對愛愛說:「愛愛,昨天夜裡唱得真好,比你哪個段子唱得都好。」

  愛愛說:「你就會說好!其實這個《天河配》段子我並不熟。」

  關相雲說:「是真好嘛,不是我故意誇獎。揉進幾句曲子『寒江』調,嗓子顯得寬了。你呀,今後就多唱哭戲,哭起來嗓子發甜,真好聽!」

  這時彥生端過來一壺泡好的茶,給他倒了一杯。關相雲吃了一驚,眼睛死死地盯住這個年輕人。他有二十三四歲的年紀,細高條個,白淨面皮,眉清目秀,頭上還留著一頭柔軟的捲髮,他好像在哪裡早見過他!又好像預料到愛愛身邊一定有這麼個人物,而今天才看到。

  他用扇子指著彥生問:

  「這是哪裡來的客?」

  老清嬸最擔心的場面出現了。多少天來她最害怕這兩個人碰到一起。她想各種辦法安排調遣,不想讓他們見面。沒有想到今天「冤家路窄」,兩個人在這裡相逢了。

  她吞吞吐吐地說:「他叫……彥生。」

  關相雲又盯著彥生問:「你的寶號在哪裡?」他打量他像個店員。

  彥生低著頭說:「我……我是照相館的。……您請喝茶。」他把一杯茶端到他面前。

  關相雲卻不看茶杯,把一把黑扇子搖得嘩嘩作響。他問:

  「你和這裡是?……」

  愛愛看著關相雲的樣子,早忍不住了,接過話茬說:

  「他是中華照相館的,和你一樣,都是我的捧場朋友!」說著她給彥生也倒了一杯茶,並且帶點命令的口氣說:「你坐下,坐下喝茶!」

  關相雲把黑香墨扇子扇得更快了。其實這時窯洞里並不熱。他忽然哈哈一笑說:

  「啊一一!你是商界的呀!史桂堂先生你認識不認識?」

  彥生局促地在一張椅子上坐著。這時又忙站起來恭敬地說:「聽說過,他是商會會長,我們經理認識他。」

  「史桂堂是我的朋友。」關相雲又是一陣大笑,接著又問:「照相館的生意不錯吧?」彥生說:「還湊合,就是稅重一點,器材也不大好買。」

  關相雲搖晃著腿說:「今後有什麼困難,只管來找我。」他接著念著各個稅局的名字,又炫耀說這些稅局的局長都是他的朋友和下級。

  彥生聽他說著,只是點著頭,垂手站在一邊。愛愛兩次讓他坐下說話,他卻仍然站著。愛愛有點看不慣關相雲盛氣凌人的樣子,就說:「彥生,你該回去了!快八點了。」

  彥生說:「是,我該走了。」他恭敬地向關相雲點了點頭。他找他的提袋,愛愛卻已拿在手裡,準備送他出門。

  關相雲看著愛愛和他一道出去,喊著說:「愛愛,我還要給你說個事!」

  愛愛說:「你等著吧,我還要回來。」出窯洞門,愛愛生氣地說:「彥生,你今天是怎麼了?連句話也不會說了?」

  彥生低著頭沒有吭聲。愛愛說:

  「你怎麼見他像老鼠見貓一樣?連個椅子也不敢坐了。他是我的朋友,你也是我的朋友!你在他手裡也沒有什麼短處!」

  彥生訥訥地說:「愛愛,你不知道,他們這些人可……野蠻了!」

  愛愛說:「他野蠻,能把你怎麼樣?敢把你掐吃一塊?別聽他瞎吹,認識這個,認識那個,他也是個做生意的,開汽車行的,如今這些當官的哪個不做生意?還走私!……」她沒有說下去。

  彥生這時忽然停住腳步說:「愛愛,你別送我了,趕快回去吧。人家還在等著你。以後……我不來你家了!」

  「為什麼?」愛愛幾乎是喊著說。

  「對你、對我都沒有好處。」彥生低了頭。愛愛忽然發現他的脖子是那麼細,細得幾乎無力支撐起他的腦袋。

  「你看著辦吧!」愛愛的眼睛被淚水模糊了,像要抓住一根即將被洪水沖走的木頭,她下意識地把一隻白嫩的手伸給彥生,彥生握住她的手,也掉淚了。他感到慚愧,他感到內疚,他真想剝掉關相雲的一身衣服,穿在自己身上,而且也能繫上一條牛皮做的武裝帶。……

  三

  愛愛回到窯洞門口,聽見關相雲對她媽說:「你要是願意,咱說搬就搬,明天我就叫兩個勤務兵來,你這破家當,一架小車就拉光了。」

  老清嬸說:「回來和愛愛商量商量,這窯洞我一直住不慣,總怕塌了。」

  愛愛進來了,她問著:「搬什麼呀?」

  老清嬸說:「搬家。關處長在城裡銅駝街給咱們找了兩間房子,還是個獨院,離你們書場也近。……」

  愛愛說:「我才不搬呢。一個窮說書的,住不起獨院房子。」

  關相雲說:「妹妹,那是我賃的房子,我如今用不著,借給你住。不要你拿賃錢!」他用扇子敲著桌子說:「這裡不像話,跟這些難民們擠到一塊!……」

  愛愛說:「我倒覺得這裡不錯,窯洞雖然破一點,可冬暖夏涼,還有鄉親們可以互相照應。」

  關相雲說:「妹妹,搬到那裡離我們兵站最近了,我來照應你。每天吃水叫勤務兵給你們挑,燒煤就到我們兵站取!」

  愛愛仰著臉說:「我這個人就怕人家照應。這個人情我欠不起。」

  話雖這麼說,第二天,愛愛和她媽還是去銅駝街看了房子。

  這所小院子在銅駝街北頭,原來是兩間臨街三間東屋的小院子。

  兩間臨街房被日本鬼子飛機炸塌了,用舊磚瓦改作一個小小門樓,三間東屋中間有一道界牆,隔成兩個住室。這兩個住室窗子很大,地也是用青磚鋪過的,特別是院子里有一棵碗口粗的桂樹,把滿院子都散滿了濃郁的桂花香氣。

  愛愛看了沒有言語,老清嬸卻興奮地拍著手說:「這比那個黑窯洞強多了,大小是個獨院,搬,搬,搬!每天少吃頓飯也得搬家,還省得天天看著人家的冷臉哩!」老清嬸知道,自從關相雲常來以後,長松家就和她家冷落了。她也不願意理長松家了。

  關相雲滿意地笑著問:

  「愛愛,你看怎麼樣?」

  愛愛沒有回答,也沒有看他一眼。她被那濃馥的桂花香味陶醉了。她又環顧了這個小院子,小院是多麼像鳥籠子啊,可是這個鳥籠子,她非鑽進去不可。

  第二天,關相雲就差了幾個勤務兵,把她家搬到銅駝街。因為都是些破傢具,愛愛把一張破床和逃荒來時推的一輛破小車,留給長松家了。愛愛看著那輛破小推車幾乎掉下眼淚,是她用這輛破小車把她們一家子推到洛陽來的,可是如今小車卻扔掉了。

  有了房子就需要擺幾樣傢具。愛愛本想到舊傢具寄賣行買幾件,可關相雲當天下午就派人送來了:帶著穿衣鏡的衣櫃,漆著花鳥的床頭,還有桌子、椅子、條幾,把兩個屋子都擺滿了。

  愛愛對著穿衣鏡掠著頭髮對關相雲說:

  「大哥,我們可置不起這樣的傢具,還是給人家拉回去吧!」

  長時間來,這是她第一次叫關相雲「大哥」,關相雲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他忽然爆發出一陣笑聲說:「妹妹!我叫你拿錢嗎?這都是我的傢具,當哥哥的還不應該給你買點傢具嗎?」

  他從穿衣鏡里看到愛愛的臉突然變紅了,急忙又加了一句:

  「我借給你。」

  老清嬸也不好意思地接過來說:「我們用得愛惜點,不礙事。」

  愛愛把屋子裡的傢具擺了擺,又把窗格子擦洗了一遍,糊上幾張雪白的棉紙,屋子裡頓時豁亮起來。夜裡,她側著身子,枕著自己的手臂躺在床上,興奮得怎麼也睡不著。院子里的桂花香味和傢具上的桐油香味,混合在一起向她的鼻子襲來,她覺得這兩種味道是如此地不調和,卻又濃濃地混合在一起。

  夜裡,她做了許多夢。這些夢都是有連續性的:她被沖落在一場大洪水中,昏黃色的天空,分不清白天還是黑夜;她在大水中漂流著,很多雜草、樹木也漂在水裡,有的幾乎撞著她的身體了;她的鼻子已經聞到了水的腥味,但好像她還在活著,沒有被淹死;她努力想抓住一個樹根或一條枯藤,手卻像不聽使喚地總抓不住;她隨著洪水被衝到一個黑黝黝的大洞口,洪水向洞口裡奔騰疾流著,眼看她就要衝進這個黑洞里去了,她驚叫起來!

  醒來時,她出了一身冷汗。

  她想著這些夢,大約這是家鄉被黃河水淹沒時的印象,可是夢裡的洪水卻是清的,不像黃河水那麼黃。小時候她聽人家說,水是銀子,夢見水就是發財的象徵,可是她能發什麼財?莫非這座舊房子里的什麼地方,埋著一罐子元寶?要真的有元寶,最好讓彥生髮現……她又想起彥生的溫文清秀樣子,她們書場有五六個姑娘,彥生從沒有看過她們一眼,好像世界上只有她一個人是女人。……

  搬到銅駝街的第三天中午,愛愛正在屋裡睡午覺,門忽然被推開了。關相雲笑著從外邊走了進來。愛愛猛地驚醒了,急忙拉過來一件布衫蓋住了胸脯。她喊著:「你別來!你別來!你先出去。」

  關相雲只得退到門外。愛愛穿好了衣服,嘆了口氣,喊著說:「你進來吧!」她又問著:「大門不是上著的嗎?」

  關相雲說:「大嬸給我開的門,我在她屋裡坐了半天了,想讓你多睡一會兒。」

  愛愛淺淺地一笑。

  關相雲說:「我想離開洛陽到寶雞去,不想在這軍隊里幹了。」

  愛愛忙問:「為什麼?」

  關相雲說:「這裡是一戰區,都是浙江人的天下,像我們山東韓復榘的老人,坐一輩子冷板凳,也休想有出頭之日。陝西還有我幾個老朋友,西安市的市長就是我的老鄉,到那裡在政界找個差事混混,實在不行,就干我的運輸公司。我的車都在寶雞,在這裡『鞭長莫及』,也不好照應。上個月我的一輛車在漢中軋死了個人,賠了人家一千多塊,我要在那裡,五百塊錢也花不了。」

  愛愛聽說他要走,心裡暗暗吃了一驚。她馬上想到了房子,就脫口而出說:

  「你要走了,我們住的這房子,還得馬上搬出去!」關相雲說:

  「房子沒關係,我可以把賃錢給匯來。」

  愛愛說:「那樣不好。你要離開洛陽,我們還搬回去。」她又問:「你在洛陽找個其他差事乾乾不行?別走了,剛在這混熟。」

  關相雲嘆了口氣說:「現在從淪陷區流亡過來的公務人員成堆,事情也不那麼好找。夏天時候,第五戰區湯恩伯下邊有一批人,想把專員劉稻村趕走,就鼓動監察使顧雲章到重慶去彈劾他。劉稻村這些年在洛陽把地皮都刮透了,光軍糧、難民救濟糧就貪污了幾千萬斤!當時說定,劉稻村要是下台,叫我去接難民救濟所主任,原來那個主任姓海,也是你們河南人……」

  愛愛問:「是不是海香亭?」

  關相雲說:「是他。怎麼,你們認識?」

  愛愛說:「我們是一個村的,說起來我還得叫他堂哥哩。我們和他沒有來往,他是我們村的財主。俺爹最討厭他家。在洛陽這幾年,我們就沒有去找過他!」她又問:「後來呢?」

  關相雲說:「哦,我還不知道你們有這一層關係。」他接著說:

  「顧雲章在重慶揭發了劉稻村的大貪污案,報紙上披露了內幕。

  劉稻村被叫到了重慶。我們想,劉稻村肯定要倒台了。洛陽專員公署的各局各處的職務,我們準備全部接受,我的履歷表都填了,只等著委任狀。誰知道劉稻村這小子在重慶住了兩個月,去時帶了兩箱子金條,上下一打點,又聽說他把一塊蔡中郎寫的石碑,送給了林森老頭。這樣一來,劉稻村不但沒有罪,反說顧雲章是羅織罪名,進行誣陷,把這個監察使也弄掉了!」

  愛愛說:「別的我們不知道,海香亭就是有貪污啊!」

  關相雲說:「我也說他有貪污。現在全憑一個錢字,誰有錢誰就有理。『錢能通神』,劉稻村就憑著兩箱子金條和一塊石頭,又把個專員買回來了,並且做得更穩當。你那個本家哥,少不得也要出出血,分擔一些金條。」他又嘆了口氣說:「所以說我得離開洛陽,劉稻村要知道我也倒過他的台,說不定又要算我和老韓關係的老賬。」

  愛愛看了他長吁短嘆,漸漸同情起來,她說:「他知道你是誰?別走了。我看你們留守處還不錯,要不你哪有工夫整天來聽說書。」她說著又是微微地一笑。

  關相雲激動起來了,他抓住愛愛的手說:「妹妹,說真的,要不是因……因為你,我何必呆在這破洛陽。我……我……」

  愛愛使勁地掙脫著手說:「別這樣,別這樣,你坐下,我們說話。……」

  四

  關相雲走後,愛愛不住地吐著唾沫,又用毛巾擦著自己的嘴唇。她照了照鏡子,臉色是那麼慘白,頭髮像在水裡濕過一樣貼在鬢角和額頭上。她用兩手托著腮,坐在床邊,腦子裡空蕩蕩的,什麼也想不起來。這時,屋裡傢具的油漆味又向她鼻子里襲來。她恨恨地拿起桌子上的一把針錐,使勁地往新桌面上一紮,由於用勁太大,針錐拔不出來了,最後只得把針錐折斷,把半截鋼針留在木頭裡。

  關相雲來得更勤了,幾乎天天都來廝混。來時帶些魚肉酒菜,讓老清嬸做了給他吃,好像這裡成了他一個家。

  正在這時候,愛愛收到了雁雁的來信。她心急火燎地收拾了東西,買了些吃食,馬不停蹄地趕到了聞鶴村。海老清已經不在了。她哭著叫著,把雁雁接回了洛陽,不想回到洛陽雁雁就害起病來,兩條腿已經浮腫,潰爛了,每天流著黃水。

  關相雲對愛愛說:「我看看你妹妹的病,得去醫院看看。」

  愛愛說:「我們這些難民,哪進得起醫院?」關相雲拿出一疊鈔票說:「有錢嘛,拿去。」

  愛愛看了看,卻沒有敢接。她知道這錢的代價。

  關相雲說:「愛愛,你還跟我客氣?」

  愛愛說:「不,我們這月就要分賬,我有錢。」

  有一天,愛愛到關相雲那裡去,關相雲嘆著氣說:「愛愛,我要到寶雞開車行了,住在這洛陽,什麼事情都不順心,連一點意思也沒有。」

  愛愛笑著說:「你要多有意思?我看你們這當官的夠美了。

  到月領餉,又不做事。」

  關相雲說:「你那個家我不想再去了。雁雁和你住一個屋,連句笑話也不能說。」

  愛愛看著窗外說:「我沒有辦法,誰也有妹妹。」

  關相雲說:「是啊,你們一家子團圓了,可我呢?……『和尚歸親客歸棧』,我這個和尚該歸寺院了。」

  愛愛知道他話裡有話,卻不敢直接得罪他。她不喜歡關相雲。可是又得靠她衛護照顧。她內心矛盾極了,她看著關相雲問:

  「你叫我怎麼辦?」

  關相雲看見她的眼圈紅了,眼角上還閃著淚花,就激動地對愛愛說:「愛愛,我……我總覺得……咱們中間還隔著一層,你……你要是心裡有我,咱們就結婚。我不怕別人說,我還要登報,我關相雲就是『不愛江山愛美人』。……愛愛,我看出來了,你總在應付我,你……你到底嫌我什麼?是不是嫌我比你大得太多?」

  就在關相雲說這番話時,愛愛下意識地點了兩下頭。她把頭低下來,不去看關相雲的臉,她的心裡像塞了一團亂麻,無法理出頭緒,她為難極了,她不想把自己的一生,就這麼裝在關相雲的籠子里。可是這個籠子又不能輕易離開,因為這個籠子可以保護她,而且有一把米。她也憧憬著籠子外廣闊的天空,但這個天空對於她卻是沒有份的。因為她的腿上還系著幾根鎖鏈。

  她直盯盯地看著關相雲,嘴唇哆嗦著說:「我恨你!」

  「為什麼?」關相雲驚訝地問。

  「因為你對我家太好了。」她說著痛苦地哭起來。

無憂書城 > 現代文學 > 黃河東流去 > 第四十七章 七夕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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